攀家林 昵乡墟 ——摭谈张謇暮年的家国情怀/ 沈振元89
来源:《张謇研究》2022年第3期(总第70期)网址:http://zhangjianyanjiu.com 攀家林 昵乡墟 ——摭谈张謇暮年的家国情怀 □ 沈振元 民国十四年正月(1925.2),垂暮之年的啬公为恩师和好友的遗著作叙,叙中提及:“甲子冬晚,家祀一归,攀家林而昵乡墟,怅师友生平之零落”云云。寥寥数语,情真意挚,令人动容,发人深思。啬公对家乡情谊深厚,老而弥笃。家乡的一亲一戚,一师一友,乃至一草一木都让他牵挂、眷顾、亲爱。“攀家林而昵乡墟”正是他家国情怀的真实写照。“家林”一词不常见,有的辞书解读为“自家的园林”,唐代诗人韩翃《送冷朝阳还上元》诗:“桥通小市家林近,山带平湖野寺连”。而一个“攀”字告诉我们,“家林”是“攀”的对象,不是“园”,而是人,是张公渴望与之攀谈亲近的乡亲;“昵乡墟”表达他对故土的亲近与热爱,从表达方式上看,是一种互文。如唐代诗人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作者从千年以前万里之外下笔,给人有雄浑苍茫之感,但“月”和“关”都指征人边戍之地。文中的“家林”“乡墟”都指故乡的土地和乡亲。 一、赞恩师,念好友 在张公家林中,关系至亲至密者,首推徐氏父子,甲子冬晚回家祀祖后便到徐家,“因求先生与少石所为诗文”,拟为之作序,但从少石的儿子徐人寿处仅得若干首。“而遗而存者乃不能逾一握”,令他失望而悲伤。张公在失望之余仍作《徐征君并子少石遗著叙》,然从全文的内容看,与其说叙遗著,不如说怀师友。 徐云锦是少年张謇的偶像,其父经常以徐先生的学行作为张謇学习的榜样;张謇十六岁考中秀才后,张彭年带儿子登门拜访徐先生,并“从问业”,他们的师生关系由此确立。张謇多次谈到“经师易求,人师难得”。徐先生不仅是一位“经师”,而且是一位“人师”。他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令人敬佩。《叙》中有一段精彩的文字,记录当年深受教育的情景:“每因侍坐,从容请益。顾语謇:‘少贫也,耕且读,壮役于授徒养亲,不能多读书,专精成一家言,追偶古人。今时过,虽欲勤弗可及已。’赍咨久之。謇闻瞿瞿焉而思,栗栗焉而惧,意所以策励小子者在是。”他没有讲什么大道理,也没有提什么要求,只讲了自己的经历,使张謇闻后叹息良久;暗示了两大问题:一是奋斗目标,一是奋斗动力。令张謇瞿瞿(惊顾)焉思,栗栗(寒颤)焉惧,从而领悟老师的良苦用心——“策励小子”的意图。徐公高超的育人艺术可见一斑。他在教学过程中坚持“因材施教”的原则,即根据学生学业水平的高低,接受能力的强弱,确定教学目标和教学的方式方法,深受学生喜爱,教学效果很好。院长周家禄称徐公为“海门大师”。张謇则赞美他“学道而不大夫,穷经而不著书”,把自己的全部精力献给家乡的教育事业。 少石,是徐云锦的小儿子徐孚吉,字元尹,号少石,很聪明。张謇“尤爱少石,视以弟。少石亦兄视謇,亲甚也”。“少石之文,大抵一出于古,不绳削而合,不瑑琢而工,举足千里,自成馨逸。诗不多作,作亦有渊源,无畦町,旨远而义达,气隽而声永,比于建安七子,殆王仲宣之流亚也。海门先辈,惟黄先生旭工诗,而文不逮,晚出独周君家禄。少石踵起,骖而雁行,骎骎欲度其前焉。”然而少石“乡举后再蹶礼部试,终以试卒于汴,年亦仅三十有七耳”,令人扼腕痛心。张謇认为:“使假以年,鼓其旭历之气,造于精能之域,驾轻御良,绝纼而奔,岂夫謇之驽钝蹇僿所能望其后尘哉!” 二、怀敬夫,扶燕谋 敬夫,即沈燮均,字敬夫,故海门厅岁贡,是一位社会贤达,“质直持躬,慷慨尚气,砺秉正疾邪之操,高解纷释难之风,里望允归,舆论斯翕”。清宣统三年(1911)正月以“末疾捐馆”。弟子赵师鼎等“追维杖席,痛抱人琴”“请谥先生,藉后进”。张謇乃稽谥法,兴利裕民曰惠,表里如一曰悫。即以“惠悫”为先生之谥。可见社会舆论和张謇对敬夫的敬重。 敬夫又是张謇营厂兴业的忠实伙伴,据《南通县图志·沈燮均传》载:“謇于营厂至顿极窒之时,赖燮均为之转输慰藉,未尝对謇作一语无聊,亦未藉厂有一事自利。”张謇认为:“通纺业之兴,归功于燮均之助,谓与共忧患、屡濒危阻而气不馁、志不折、谋不贰者,燮均一人而已。”对这位挚友,张謇是不会忘怀的。民国十四年,敬夫的长孙燕谋搜集了其祖父三十年前的“手牍”(亲手写的书信或文件)十二通(这里的“通”为量词,常用于文书、电报之类)给张謇,张謇睹物思人,往事历历,遂作《致沈敬夫旧牍跋》,文短而情长,言简而意深。 通海民众以纺织作为生计的重要补充,通布以粗厚行于奉天有百年的历史。但后来情况不同了,“布宜细匀而厚,工商趋便机纱”。于是,张謇与沈敬夫倡议“通自设厂”,反响强烈。当时集资者六人,“纺市疲落”,拥资者听说要“劝共业纺”,“相率掩耳遁,集资之效,茫如捕风”。六个集资人走掉四人,已集的资金,早就化为“土木”,即全部用在买土地,盖厂房上面,从而陷入困境,责任却在张謇肩上。在这艰难时刻,“独敬夫尸其名”。尸者,主也,有主持,执掌之意。沈敬夫“尸其名”,表明他敢于负责,勇于担当。张謇为之动容,感激不尽,他说:“余乃赖客授赡家计,所倚以为建设纺厂者,独一敬夫。”沈敬夫确实是个诚忠、勤勉,值得信赖的朋友,燕谋搜集的这些“寥寥残余故纸”,正是他们当年精诚合作,办厂兴业的有力佐证。 海门乾隆建厅后,经济、文化相对滞后,科举时海门生员名额太少,又无拔贡,不利于海门人材的培养和成长。清同治年间,海门人请求学部解决此事,未果,之后,沈敬夫等人“谋先增学额”,也未果。光绪甲申(1884),黄瑞安任江苏督学,张出面请求,增学额,设拔贡两大目标都得到解决。可以说,张謇为敬夫实现了兴学之梦。 张沈合作办厂时,敬夫的长孙燕谋“髫鬌之发才出案上”,现在“游美习理化学归”,张謇安排了他的工作,可谓成家立业了。敬夫前逝未见其成立,“可胜慨哉”!张謇作此《跋》,就是要燕谋了解张沈两家的历史和深厚情谊,对燕谋寄予厚望。 三、美伯英,掖新秀 民国六年春,张謇等人营造的南通公园落成。公园水美,“和春霁秋,烟朝月夕,微风动波,映柳明瑟,凫鸥翔泳,若在镜中”。第二年,张謇从苏州买来游船,号称“苏来舫”,并作《吴船谣四首》,以歌谣的形式描绘诗人在苏来舫点灯,开筵,游园及岸上观游者欢呼雀跃的动人场面。民国十三年刘伟作诗和《吴船瑶》。张謇阅后觉得刘伟的和诗特别“妍妙”,遂作诗应和,诗曰: 海门亦吾土,风物只宜耕。 自惜周徐逝,吁嗟见此生。 国中有颜子,堂上谢然明。 华实时为帝,宁论世重轻? 首联写对故乡的亲昵之情,张謇晚年常住南通,但不忘出生之地海门。“海门亦吾土”反映他对故乡的深厚情感。颔联写他对已逝人才惋惜和对刘生出现的惊喜。张謇一直认为:“海门先辈,惟黄先生旭工诗,而文不逮,晚出独周君家禄,少石踵起,骖而雁行”。因此,周徐逝世,令他悲伤;刘生出现,使他惊喜,似乎看到了海门的希望。颈联以颜子喻刘生,表明刘生影响巨大,前途光明。应当指出:国中,不是中国,而是乡国之中。颜子,即北朝的颜子推,著有《颜氏家训》,主张“居家明伦理,勉学不惮劳。名因文章著,心随气格高”。他在《勉学》篇中谈到梁世彭城刘绮刻苦读书的事迹:“早孤家贫,灯烛难办,常买荻尺寸折之,然明夜读”。后“绮以才华,为国常侍兼记室,殊蒙礼遇,终于金紫光禄”。诗中“堂上谢(不用)然(燃)明”与《颜氏家训》中刘绮的故事相合。张謇对刘伟的赞赏,也是对青年才隽的奖掖和培养,其良苦心令人感动。尾联提出诗文评判的标准,当时主要有两种标准,一是主张“合古”,徐氏父子都主张合古;一是主张“合时”,张謇主张“合时”,“华实时为帝”,“华实”,原为植物的花和果实,此指诗文的文采与内容。“时为帝”,时代的需要是评价作品的最高准则。张謇在《程一夔君文甲集序》中,曾明确地提出“文为时而作”的主张。随着时代的变迁,作品的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均发生很大变化,如何评价作品确实是个大问题。张謇的“合时”说是适时的、进步的,不仅为新文学的发展扫除了障碍,而且为青年文人的成长开辟了道路。对刘伯英等青年才隽无异是一场“及时雨”。 攀家林而昵乡墟,并非只对士大夫而言,对普通乡亲亦如此。凡热爱家乡,热心为乡民做事的人,张謇都由衷地表示敬意,并用自己的笔将他们的事迹记录下来,传诸后世。其中有舍命卫民之功的“孝威先生杨点”,有求一事而益众人的“造桥和尚”,还有张氏的佣工王世麟生前要求将其所有积蓄造一条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石桥,因钱不够买石料,一时造不起来,十年后张詧、张謇“贷而益之”,造了“世麟桥”……张謇希望在海门形成“热爱家乡,服务桑梓”的社会风尚。 四、余绪 家国情怀是儒家的核心理念之一,也是当时青年知识分子成才的必备素质,因而,也是今人值得关注的一个课题。 《大学》是儒家经典之一,文章开门见山提出三项要求:明德,亲民,至善。同时提出一条严密的育人思路。后人把这条育人思路简化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平天下”是人才培养的终极目标。然而,这个目标的达成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一个较长的培养过程;它不是凭空而来的,它是以“修身,齐家,治国”为前提的。这个“前提”就其本质而言,就是家国情怀,没有“家国情怀”,就不能担当“平天下”的大任。我们应当从张謇的家国情怀中汲取诸多今天依然有益的东西。 (作者单位: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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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论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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